夕阳落在远处苍茫的山上,染红了大半天空。周围的云层映着瑰丽的红光,渐渐变为金黄、淡黄,夹杂着一点点紫色,竟渗着几分悲壮的味道。
那个老人,衣衫褴褛 ,他常常牵着牛,在夕阳的余晖下踱步。他很爱他的两头牛,每天带着他们去几里之外的青盛的草滩――我没有见过他骑牛的时候。他从来都是很慢很从容地,与两头牛并行着。
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,他的所有,就是村头那座破破烂烂的房子。他没有土地,也没有儿女。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生活的――他就像一个谜。
我很喜欢那两头牛,喜欢他们一步一步的从容的样子,喜欢它们不时荡着的尾巴和那一对踏实的、令人安心的角。我很想知道坐在牛背上到底是怎样的愉悦,可我从来也不敢同老人讲话,他那双浑浊的的眼睛和他的沉默寡言,在五岁的我看来,同故事里吃小孩的熊外婆一样令人害怕。
老人背着一个筐,他习惯了慢慢地弯下腰,将干了的牛粪拾起来,慢吞吞地一路把它们丢到村子的田里。田里常常会散发出一种浓浓的气味。经过的人一定会捏起鼻子,皱着眉头抱怨。可他们又常常是感激的――他们当然知道每年格外好的收成是因为什么。所以偶尔,老人的门口会出现一小把青菜,或者几个土豆。但他们对于对方的善意都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,仿佛彼此静默的山与石。
那一天,天显得格外澄碧。我和小伙伴在旷亮的天空下追着一只风筝――一直象征着春天的剪尾的小燕子。我们跑着,笑着,拍着手,我一回头,突然就看见了老人。他依然是从容地走着,渐渐他走近了,突然朝我们招手,拍拍牛背,示意我们过去。他把牛牵到大石头旁边,让我们踩着石头爬上牛背。我终于坐到了梦寐以求的牛背上!
我并不知道他将带我们去哪里,可是在那一刻,我发自内心地相信他,相信他的善意。老人在牛旁边,牛慢慢地走着,蓝了万古的天空依旧年轻,一尘不染,仿佛突然间回到了茫茫大化,回到了古老而悠长的年月。我们到了那片青翠的草滩,看着牛悠闲地甩着尾巴吃草,两个小孩叽叽喳喳地说着笑着。老人依旧是沉默,可我分明感觉到,他浑浊的眼睛在那一段时间里变得很清亮,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像是酝酿已久的、活生生的情感――让我有一种错觉,他和我们对生活的向往,并没有什么不同。回家的时候已是日薄西山,落日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顺着阡陌,延伸到远方。
后来我上学了,不再常回村子里,那段轻得似烟的记忆,使我渐渐地忘记了老人――直到有一次我回去,听说他去世了。“造孽啊,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……他活得也够努力,那座房子……是他自己一块一块地捡砖和石头修的……”我突然觉得很难过――哪里有什么谜?他不过是一个在困苦中努力生活的、憧憬美好的和千万劳动者一样的人罢了。我又想起那一次他牵牛带我们去草滩,想起他的眼睛,想起他的善意――必是我们使他忆起了自己的少年吧,让他回忆起自己后来走过的沉沉实实的人生,想起劳动和汗水,想起困厄与窘迫,想起伤口与结痂,想起收获,想起少年时,以及后来,和牛一起在夕阳下从容走过的路。后来我听说,那两头牛不久也倒在了那座屋前。
又是落日悲壮的光,夕阳下,仿佛那个老人,正牵着牛慢慢地、慢慢地走来。